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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祥林嫂)(4)

时间:2009-08-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迅 点击: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
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
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
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
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
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
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
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
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
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
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
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
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14〕,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
器皿。

  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

  “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
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
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
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
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
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
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
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15〕起初执意不允许
,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
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
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
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
鹰洋〔16〕,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
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
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17〕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
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
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
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
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皸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
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
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
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
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
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
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
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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