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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难周

时间:2021-01-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在苦难周


  在苦难周①
 
  “去吧,教堂已经打钟了。不过要留神,别在教堂里淘气,要不然上帝会惩罚你的。”
 
  我母亲塞给我几个铜板的零花钱,就立刻丢下我,拿着凉了的熨斗跑到厨房去了。我清楚地知道,我去忏悔以后就不可以吃喝,因此我走出家门以前,勉强吃下一大块白面包,喝下两大杯水。街上完全是春天了。马路上布满棕褐色的污泥,有些地方已经踏平,可以行走,一条未来的道路正开始形成。房顶和人行道倒干了。围墙底下,在去年那些已经朽烂的枯草里,生出了嫩绿的小草。水沟里奔流着泥水,发出畅快的汩汩声,冒起泡沫。阳光不嫌它肮脏,射进水里去了。
 
  碎木片啦,细干草啦,葵花子的壳啦,很快地被水带走,卷进漩涡,粘在泥污的泡沫上。那些碎木片要游到哪儿去,要游到哪儿去呢?它们很可能从水沟流进河里,从河道注进海里,从海里流入大洋。……我有心幻想一下这条漫长而可怕的旅程,然而我的幻想还没有到达海洋就中断了。
 
  这时候来了一辆街头马车。赶车的撮着嘴唇吆喝马,拉动缰绳,却没有看见马车背后吊着两个街头的孩子。我也想加入他们一伙,可是我想起忏悔,就觉得这两个淘气的男孩是大罪人了。
 
  “到最后审判②的时候,上帝会问他们:你们为什么淘气,欺负一个穷苦的马车夫?”我想。“他们就替自己辩白,可是恶魔会拉住他们,把他们送到永远燃烧的大火里去哟。不过要是他们听父母的话,给每个乞丐一个小钱或者一个面包圈,那么上帝就会怜悯他们,让他们升天堂了。”
 
  教堂门前的台阶是干的,沉浸在阳光里。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迟疑地推开门,走进教堂。我觉得这儿比任何时候都阴郁和幽暗,处在这样的幽暗里,我忽然满心感到自己有罪和渺小。首先扑进我眼帘的是一个刻着耶稣受难像的大十字架,两旁有圣母和圣徒约翰。枝形大吊灯和烛架蒙着丧服般的黑套子,小灯昏暗而胆怯地闪着亮光,太阳似乎故意走过教堂的窗子,不肯照进来。圣母和耶稣基督的爱徒都只画出侧影,他们默默地瞧着不能忍受的苦难,却没留意到我在这儿。我觉得,对他们来说,我是个局外的、多余的、微不足道的人,我既不能用话语也不能用行动对他们有所帮助,我自己是个讨厌的和不老实的淘气孩子,只会顽皮,撒野,搬弄是非。我想起我所认识的一切人,觉得他们都渺小,愚蠢,恶毒,哪怕略微减轻一点我目前看见的这种可怕的灾难也做不到。教堂里的昏暗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阴郁,圣母和圣徒约翰依我看来显得孤孤单单。
 
  烛台后面站着普罗科菲·伊葛纳契奇,他是个退伍的老兵,担任教会长老的助手。他拧起眉毛,摸着胡子,压低喉咙,对一个老太婆解释说:“晨祷在今晚做过晚祷后举行。明天七点多钟打钟作祈祷。听明白没有?七点多钟。”
 
  在右边两个大柱子中间,在伟大的殉教者瓦尔瓦拉的侧祭坛的起点,在一道屏风旁边,那些来忏悔的人排成队在等候。……米特卡也在那儿,他是个衣服褴褛、头发剪得很难看的男孩,生着招风耳和很恶毒的小眼睛。他是守寡的女用人娜斯达霞的儿子。这个男孩好吵架,又是个强盗,从女小贩的托盘里抢走苹果,不止一次夺走我的羊拐子。他气冲冲地瞧着我,我觉得他在幸灾乐祸,因为先走到屏风后面去的不是我而是他。我心里不住冒火,极力不去看他,我心底里暗自烦恼,因为这个淘气孩子的罪马上就要得到宽恕了。
 
  他前面站着一个衣服讲究、容貌美丽的女人,戴一顶帽子,上面插一根白色羽毛。她分明心里激动,紧张地等待着,她兴奋得半边脸泛起红晕,象是得了热病。
 
  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装束体面的年轻男子,生着又长又细的脖子,穿着橡胶的高统雨鞋。我心里暗想,等我长大,也要买这样一双雨鞋,一定要买!那个女人打个冷战,走到屏风后面去。这时候轮到她去忏悔了。
 
  从两道屏风中间那条缝里,我可以看见那个女人走到读经台跟前,跪下叩头,然后站起来,眼睛不着神甫,低下头等着。司祭站在那儿,背对着屏风,因此我只能看见他卷曲的白发、挂在他胸前的十字架的链子和他宽阔的后背。他的面容却看不见。他叹一口气,眼睛没看那个女人,很快地讲起来,摇头晃脑,时而提高喉咙,时而压低嗓音。女人温顺地听着,象个有罪的人,答话简短,眼睛看着地下。
 
  “她犯的是什么罪?”我暗想,恭敬地瞅着她那张温和美丽的脸。“上帝啊,饶恕她的罪!赐给她幸福吧!”
 
  可是这时候神甫拿过一条项巾来,盖在她头上。
 
  “我,不称职的神甫,……”他的声音传过来。……“凭上帝赐给我的权力,饶恕和赦免你的一切罪过。……”女人跪下去叩头,吻十字架,退出来。这时候她的两边脸都发红,可是面容平静,开朗,快活。
 
  “她现在幸福了,”我想,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饶恕她的罪过的神甫。“不过一个有权饶恕别人罪过的人,一定多么幸福啊。”
 
  现在轮到米特卡了,然而我心里突然对这个强盗痛恨极了,我想比他先走到屏风后面去,我想抢先。……他看出我的动作,就用他手里的蜡烛打我的头,我也还敬他,有半分钟的工夫,只听见喘气的声音和象是谁在折断蜡烛的声音。
 
  ……有人把我们拆开了。我的仇人胆怯地走到读经台跟前,没弯膝盖就跪下叩头,可是后来他怎样,我却没看见。我想到米特卡完事后马上就轮到我,我眼前的各种东西就变得模糊不清,浮动起来。米特卡的招风耳胀大,跟他那长着黑头发的后脑壳溶合在一起,神甫摇摇晃晃,地板似乎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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