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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5)

时间:2020-05-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是的,如果……我爱他的话。”
  
  “说的就是啊!”里哈烈夫高兴地说,甚至顿一下脚。“真的,我跟您认识,高兴极了!我的命运太好,我总是遇见好人。不论哪一天我都能结识这种人,为这种人我简直甘愿献出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远比坏人多。您看怪不怪,我和您已经开诚相见,掏出心来谈话了,就跟相识了一百年似的。我跟您说吧,有的时候一个人克制自己十年之久,沉默寡言,不愿意向朋友和妻子倾吐衷曲,可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军事学校的学生,却把心里的话都对他倒出来了。我还只是第一次荣幸地跟您见面,可是我却直认不讳地向您讲出我心底里的话,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什么缘故呢?”
  
  里哈烈夫搓着手,快活地微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讲起女人。这当儿教堂里打起钟来,召人去做晨祷。
  
  “主啊!”萨霞哭起来。“他说个没完,不容人睡觉!”
  
  “啊,对了!”里哈烈夫醒悟过来说。“这怪我不好,小乖乖。你睡吧,睡吧。……除了她,我还有两个男孩,”他小声说。“他们,小姐,都在伯父家里住着,这一个呢,缺了父亲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她难过,抱怨,可是缠住我不放,就跟苍蝇见了蜜似的。我,小姐,唠叨得太多,恐怕您也该休息了。我给您铺床,可以吗?”
  
  他没等她许可,就把那件湿外套抖搂一下,在长凳上铺开,毛皮朝上,然后把丢在那里的披巾和头巾收集在一处,把大衣卷成筒状,当作枕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脸上现出卑顺的崇敬神情,倒好象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女人的衣物,而是圣器的碎片似的。他全身露出负疚而困窘的神态,仿佛他在一个弱女子面前为他的身量和力气觉得难为情似的。……等到伊洛瓦依斯卡雅躺下,他就熄掉蜡烛,在火炉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是啊,小姐,”他小声说,点上一支粗纸烟,把烟雾喷到火炉里。“大自然赐给俄国人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追根究底的智慧、苦思冥想的才能,然而这些东西一碰到闲散、懒惰以及轻率的幻想,就都粉碎了。……真的,小姐。……”伊洛瓦依斯卡雅惊奇地瞅着黑暗,只看得见圣像上面的一块红光和里哈烈夫脸上闪烁着的炉中火光。黑暗、钟声、风雪的怒号、瘸腿的学徒、抱怨的萨霞、不幸的里哈烈夫以及他那番话,统统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印象,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她心目中显得光怪陆离,充满奇迹和魅力。刚才听到的一番话还在她耳朵里响着,人类的生活,依她看来,就跟一篇优美的、饶有诗意的、没有结局的神话似的。
  
  庞大的印象越变越大,使得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终于把她送进了睡乡。伊洛瓦依斯卡雅睡着了,不过仍旧看见长明灯和大鼻子,一块红光在那鼻子上跳动。
  
  她听见哭声。
  
  “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声音温柔地恳求说,“我们回到伯父家里去吧!那儿有圣诞树!斯捷巴和柯里亚也在那儿呢!”
  
  “我的小乖乖,我有什么办法呢?”男人用男低音柔声劝说道。“你要明白我的话才好!是啊,要明白才好!”
  
  孩子的哭声外,又添上了男人的哭声。在风雪的怒号声中,这种人类悲伤的声音飘进姑娘的耳朵里,象是富于人情味的美妙音乐,使她听得心醉神迷,禁不住也哭了。随后她听见那巨大乌黑的阴影悄悄走到她跟前来,拾起掉下地的披巾,盖在她的腿上。
  
  后来,有一种奇怪的喊叫声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惊醒了。她跳起来,惊奇地看一下周围。窗子有半截埋在雪里,蓝色的曙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房间里满是灰白色的昏光,从中清楚地显出火炉、睡熟的女孩、纳斯尔-厄丁的轮廓。火炉和长明灯都熄了。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小饭铺的大房间以及那儿的柜台和桌子。有一个人,长着一张呆板的、茨冈人的脸,站在大房间中央,睁着惊讶的眼睛,脚下是一摊溶化的雪水,手拿一根木杖,上边有一颗大红星。一群小男孩在他四周站着,纹丝不动,象是些塑像,身上沾满雪。星光照透红纸,染红了他们的湿脸。这群人扯开嗓子唱歌,歌声杂乱,伊洛瓦依斯卡雅只听清其中的一段歌词:喂,你啊,年轻的后生,拿起你的利刃,我们要杀死,杀死那犹太人,那可悲的子孙。……里哈烈夫在柜台旁边站着,动情地瞧着那些歌手,微微顿着脚打拍子。他看见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满面笑容,走到她跟前。她也微笑。
  
  “过节好!”他说。“我看见您睡得挺香。”
  
  伊洛瓦依斯卡雅瞧着他,没有说话,仍旧微笑。
  
  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在她的眼里就不再是高身量,宽肩膀,却显得矮小了,犹如一艘极大的轮船在我们听说它飘洋过海以后,就显得小了一样。
  
  “好,现在我该上路了,”她说。“应当穿外衣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现在要到哪儿去?”
  
  “我?先到克里努希基火车站,坐火车到谢尔吉耶沃,再从谢尔吉耶沃坐马车,走四十俄里,到一个煤矿去,那是一 个蠢货,沙希科夫斯基将军的产业。我的弟兄们给我在那儿谋到了总管的职位。……我要去挖煤了。”
  
  “请您容我说一句,我知道这个矿场。沙希科夫斯基就是我的舅舅。可是……您到那儿去干什么?”伊洛瓦依斯卡雅问道,惊讶地瞅着里哈烈夫。
  
  “去做总管。管理矿场。”
  
  “我不明白!”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说。“您要到矿上去。可是要知道,那儿是光秃秃的草原,没有人烟,乏味极了,您连一天也待不下去!煤质很差,谁也不买,而且我舅舅是个狂徒,暴君,破了产。……您连薪水都会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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