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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

时间:2018-02-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沈从文

  不知怎样,或者是白天读到故乡的来信吧,夜里就梦到堂兄对我微笑。当时象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对着他微笑。
  是在六年前就卖去了的老屋院子中,这房子同堂兄,近来我似乎因为接近的人都很生疏的缘故,许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个人单独处在寂寞环境中,偶然忆及很快又忘了,想不到梦中又寻到故乡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时常说我还想家,眷恋到许多过去的事物,我不承认。过去的,远在天外的,我都当成死了的世界。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梦不回转故乡去寻找堂兄。
  他把那扇大门推开,光露一个头进来象探望什么。
  “喂,喂,万林大哥,你好!”
  他不做声,只笑。这笑是表示听到我的问话了,象无须乎答这句话似的。
  他走进来时,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蓝布大衫的。
  “二弟,怎么转来了?”
  “到外面饿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他走过来摩我的脸,象我比他小好多,还是六七年前神气。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约有一分多长。他头稍偏,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条疤痕。
  “这个,亏得吴老柔的水药,”他把摸抚我脸颊的那只手缩回去抚自己颊上。
  “当时很痛吧?”我问他。
  “只热,一点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时,陈士英他还踹我一脚咧。”
  当时不注意他的腰,听到杀他的仇人踹他一脚后,过细看看,果然那件蓝布大衫大襟上有一个草鞋泥樱“哪一天捉到他时,我们也会一个一脚踹死他!”六弟爬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话。
  “巴鲁弟弟你下来,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顽皮了,听到堂兄的话,反而把两只手扳着窗格横木,脚同打秋千似的摇起来了。
  六弟在不知什么时候跌进鱼缸了,满院子都是鱼缸里泼出来的水。万林大哥不顾惜他那件新蓝布大衫,却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红金鱼,用衣襟兜着。这成什么事呢!六弟间或又从鱼缸边上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顽皮地喊一声二哥又缩下去。把我一双新呢鞋弄得透湿,我就气醒了。
  醒来看看床前两只开了花的棉鞋并不湿透,还极浪漫的一横一顺的相离一尺来远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和我同在一个军队里生活过,约有一年半。我那时当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岁,我那时还只十五岁。我们一同出门,又同在一个地方做事。他那时是我的堂兄又是我的妈,关于我生活上许多事情,睡眠饮食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们一同在差弁棚住宿,每天五点钟左右,正做着好梦时,身边有一个人摇我的膀子。
  “老弟老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
  五点钟,不过天上露出一点曙色罢了,然而当时睡到五点钟还要人来摇醒,就已觉得是很可笑了。不单是我们,就是那位副官长,每夜从不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他也从不到九点以后才起床。我们把名点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点下操。下操后回住处,从那副官长窗下轻轻的走过时,窗子里那一个漱口罐同牙刷总是搅得很响。
  “副官长精神真好!”我那时知道,副官长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窝同洋参补的,并且副官长是不吸烟的,任什么烟都不需要。关于副官长的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许多,堂兄曾在他手下当过两个多月差。他说全司令部四十多个高级官佐中,找一个比副官长更为全才的人恐怕没有了。也是当兵出身,但公文据许多人说是比秘书长还熟习还快捷。参谋长是士官生,但论起军事学问来未必及他。堂兄同我讲这些,当时另外有用意,但我却不注意,我佩服副官长,只不过“精神好”而已。
  有一次,我靠在堂兄的床上,见到壁间那一套黄军服,军服旁还钩着一顶崭新的军帽,羡慕极了。
  “万林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得这样一套衣服穿?”
  说实话,我那时对那套军服,不光是羡慕,简直还有点妒嫉!穿灰棉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时,必得先向那一连四道守卫的两个卫兵举手,他才随随便便的回你一个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见到同样服饰的同部人,相互行一个礼那是不费事的。但上街的官佐总比兵士多,这就麻烦了。他们穿起马靴高视阔步在街中心走着,你远远的就得预备,到近身时,向旁边一闪,霍的立一个正,把手举到帽檐边来,看他们的官章的差异,生出兴趣的不同来回你一个礼。遇到司务长副官之类,他们知道见上司的悲哀,他们有些也是才从兵士爬上来的,一面引这个为足以夸耀路人铺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见到你对他示敬时,总高兴亲切的回你一个举手礼。若是“校”字号的,那你简直心中要骂娘了。他们骑在马上,或步行,眼睛只看到前面虚空,若是你比他阶级更大点,他是知道跳下马来,或者站到路旁,恭敬灵便,姿势准确行一个举手礼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么般小呢,这不能怪他!
  他对兵士向他致敬已感到厌烦了,只装成不看见,大踏步走过去。实在不得已要照样表示一下,手是那么卷成一个荞粑似的,挂到帽檐一秒钟。
  若是穿黄衣象弁目服装出去时,那是不会有许多难堪的。
  弁目是少尉阶级,这阶级虽不能吓什么人,骑马的营长绝不会为你帽章肩章而下马,但从下面数起,已很可以把得来的敬礼与对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当时堂兄却一本正经的说“你应当做到副官长或更象样点的官。一个弁目,只是不读过书当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对我说的诺,太夸大了,我觉得好笑。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确又是那样,以为将来是要把司令部中顶高那个位置设法取而代之的。
  不过眼前的亏吃够时,还是不能忘情于堂兄少尉的黄色服装。
  因为特殊的缘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点半至七点二十分,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二十分两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么勤务,所以我才有许多空暇来学写楷字。写字的导师自然就是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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