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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顾问官(2)

时间:2017-12-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客人没有使我们久等。五月初,从火车站驶来两辆大车,上面载满大皮箱。这些皮箱看上去那么堂皇,车夫把它们搬下车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脱掉了帽子。
  
  “大概,”我想,“这些箱子里都是军服和火药吧。……”为什么有火药呢?多半在我脑子里,将军的概念是同大炮和火药紧密相连的。
  
  五月十日早晨我醒过来,我的保姆就小声通知我说:“你的亲舅舅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好歹漱洗一下,没有祷告上帝就飞出卧室门外去了。在前厅,我碰见一位高大壮实的先生,留着体面的络腮胡子,穿着讲究的大衣。我诚惶诚恐,吓得要死,走到他跟前,想起母亲规定的礼节,就在他面前把脚跟并拢,深深一鞠躬,再探出身子要吻他的手,可是那位先生不让我吻他的手,而且声明说他不是我的舅舅,而是舅舅的听差彼得。这个彼得的装束远比我和波别季姆斯基阔绰,他这种外貌使我极其吃惊,而且说实话,直到今天也还使我吃惊呢。难道这样庄重可敬的人,面容如此聪明严峻,竟然会是个仆役?那是为什么呢?
  
  彼得对我说,舅舅和母亲到花园里去了。我就往花园跑去。
  
  自然景物不知道公达索夫家族的历史和我舅舅的官品,因而比我自由得多,也随便得多。花园里热闹得很,只有市集上才会有那样的光景。无数惊鸟从天而降,划破空气,在林荫道上蹦蹦跳跳,又叫又吵地追逐金龟子。丁香丛中有成群的麻雀,从那儿,温柔芬芳的花朵直扑到人脸上来。不管往哪儿走,到处都响着黄莺的歌声,戴胜鸟和青鹰的尖叫。换了在别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追逐蜻蜓,或者拿起石块在乌鸦身上扔过去,这时候正有一只乌鸦立在白杨树下不高的干草垛上,把它的宽嘴扭到一边。可是现在我没有心思玩耍。我的心正怦怦地跳,肚子里一阵阵发凉:我正准备去见一个戴着带穗的肩章、手拿明晃晃的军刀、瞪起一对可怕的眼睛的人!
  
  可是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失望吧!跟我母亲一块儿在花园里散步的,原来是个瘦小的人,装束考究,穿一身白绸衣服,戴一顶白色帽子。他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头往后仰,不时跑到我母亲前面去,看样子完全象是个青年人。他周身有那么多的活力和生气,直到我走近他的身后,看一眼他帽子的边沿,发现他那剪短的头发已经银白,才识破他原来已到老年。庄严的气派也罢,将军的慢条斯理的动作也罢,我一概没看见,只是觉得他象孩子似的活泼好动。我没看到直竖到耳根的高衣领,只见到一个普通的淡蓝色领结。母亲和舅舅在林荫道上散步,谈话。我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等着他们当中哪一个回过头来看一眼。
  
  “你这个地方真是迷人啊,克拉嘉④!”舅舅说。“多么可爱,多么好!要是我早知道你这儿这样美,那么这些年来我说什么也不会到国外去了。”
  
  舅舅很快地弯下腰去,闻一下郁金香。不管他的眼睛往哪儿看,一切都在他心里引起痴迷和好奇,仿佛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花园和阳光普照的白昼似的。这个奇怪的人不住动弹,就象身子底下安着弹簧似的,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不容我母亲插一句嘴。忽然,在林荫道的拐角上,波别季姆斯基从一 丛接骨木后面闪出来。他的出现极其出人意外,弄得舅舅吓一跳,退后一步。这一次我的教师穿着他那件漂亮的带袖披风。他穿着这件披风,特别是从后面着上去,很象一架风车。
  
  他的模样庄严肃穆。他照西班牙人那样把帽子按在胸口上,往我舅舅跟前跨出一步,鞠个躬,活象小歌剧里的侯爵:身子往前弯而又略为偏向一边。
  
  “大人,我荣幸地向您介绍我自己,”他大声说,“我是您外甥的教员和导师,以前的兽医学院学生,贵族波别季姆斯基!”
  
  教师这样彬彬有礼,使我母亲很满意。她微微一笑,屏息不动,热切地巴望他再说出一些文绉绉的话来,可是我的教师正等舅舅对他的庄严问候作出庄严的回答,就是说,照将军那样说一声“嗯”,对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去,不料舅舅和蔼地笑起来,用力握一下他的手,我的教师就心慌意乱,胆怯了。他叽叽咕咕说了句不连贯的话,嗽着喉咙,退到一旁去了。
  
  “嗯,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舅舅笑道。“你瞧,他穿上那件披风,自以为是个很聪明的人呢!我倒喜欢这个,我敢对上帝起誓!……要知道,在他身上,在那件可笑的披风上,表现出多少年轻人的自负和生气啊!可是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忽然转过身来,看见我,问道。
  
  “这是我的安德留宪卡,”母亲向舅舅介绍我说,脸红了。
  
  “他给了我安慰。……”
  
  我在沙地上把两个鞋跟并拢,深深一鞠躬。
  
  “好小子,……好小子,……”舅舅喃喃地说着,从我的嘴唇上收回他的手,摩挲我的头。“你叫安德留宪卡?好,好,……嗯,是啊,……我敢对上帝起誓。……你在念书吗?”
  
  我母亲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加枝添叶,夸大其辞地开始叙述我的学业成绩和良好品行。我呢,在舅舅身旁走动,按照礼节不住向他深深地鞠躬。等到我母亲开始抛出钓钩,试探地说起我既然有出色的才能,那就不妨进入中等武备学校,享受官费待遇,而我按照礼节,必须哭哭啼啼,请求舅舅说情的时候,舅舅忽然停住脚,吃惊地摊开两只手。
  
  “圣徒啊!这是谁?”他问。
  
  原来我们的管家费多尔·彼得罗维奇的妻子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正顺着林荫道照直向我们这边走来。她拿着一 条上过浆的白衬裙和一块长方的熨衣板。她走过我们身边,透过睫毛朝客人羞怯地看一眼,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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