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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7)

时间:2014-09-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四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燥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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