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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郭沫若)(9)

时间:2014-09-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郭沫若 点击:

 这是生长在日本的小孩子们惯爱唱的儿歌。虽然他们不心一定有豆子给它,但一看见了鸽子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唱的。
 ——“孩子们有好久不到这儿来了呢。”
 ——“足足有三个月了。”
 ——“前前后后在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们这些没有故乡的孩儿,他们长大了的时候,怕还是把这儿当做故乡来回忆的罢?”
 ——“那时他们是只能记得这一群鸽子呢。”
 送行的人一个也没有,森森的长松间盘旋着的皎皎的白鸽,好象在向他们惜别,在向这些漂泊的儿童惜别。
 他们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阵,听着二点十分钟的下行车鸣着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车站。
 ——“买三等票呢,还是买二等?”
 ——“买二等罢,小行李可以全都带上车,坐三等时要过磅,价钱终怕是一样。”
 他们买了二等车的两张整票,一张半票,左提右挚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车。
 ——“啊,好了!肩头都背痛了。”
 爱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上了车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朗豁的二等车里面只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和三个女儿,看他们华奢而不能脱俗的服装,立地可以知道他们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长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艳装的女儿是在车座上高卧着的。
 “啊,他们也是三个!”
 爱牟一上车便发现了这个对照。但是他一回顾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藉上来,觉得那对夫妇在对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来了。
 “啊,我不应该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他失悔着坐错了二等,但已经坐上了车,也只得将错就错了。他故意矜持着想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质上面。
 “哈,你们不要鄙视我们的衣裳罢,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过没有穿来罢了。”
 他的草绿色的哔叽上衣和白色的法兰绒裤的确没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车上把他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静坐着愈见矜持,但他心里却愈见动悸。他想借些举动来遮掩,时而掉移座位,时而去开窗,时而指着窗外景色对他大的两个孩子说明,时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这样的动作里面还是不断地在横着眼睛去偷看那对中年夫妇。
 “啊,我自己怎么这样软弱哟!我的工夫还赶不上我这几个孩子!”
 他的几个孩子的确是平静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什么漂流,没有什么贫富,没有什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是和自然一样地盲目的,无意识的。他们就是自然自身,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他们的举动和他们的声音,偶尔有过于放纵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爱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爱牟一面羡慕着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觉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好些。这是当然的,她心里着实是欢喜呢。费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个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车,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点。再说,她近来也漂流惯了,走就走呀,还有什么无用的感伤,无用的回顾呢?但她这一层意思,爱牟却不曾了解。
 “啊,她是认真在喜欢的吗?有什么可以喜欢的呢?别人去洗温泉是为静养,我们去洗温泉是做工作。我们不做工作,在两个月后就没饭吃,有什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睡,她是和我一样兴奋着的罢?啊,她那病的兴奋着的红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为病态解释了。当他正在这样作想的时候,他的夫人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铝制的小锅来,这使他惊骇得出乎意外。
 “啊啊,这是二等呢,怎么那样不避人哟!”
 他急忙顾盼了那对有钱人的夫妇一下,但那男的正展着一张英文报在面前,女的背转身看着窗外,两人象在私议着什么的光景。
 “他们没有看见倒还好一点。”
 他便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夫人赶快把锅来藏起。但他的夫人却没有懂得,反转从锅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来递了给他。他当然是摆着头不要了。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孩子们却吃得上好起来了,雪一样的蛋白含着有红心的蛋黄,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的口水。
 他们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饭,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说也是不曾开火的。这些鸡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预备在车中做点心的。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一滩一滩的口水尽往下流,他自己责备着他的伪善起来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负责,他在心里只是加劲地咒骂着那对有钱的商人。
 “嗳,就是你这对暴发户作恶!是你们把社会腐蚀了,使社会生出了贫乏病来,大胆的人变成了强盗,小胆的人便变成了伪善者。是你们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着想着,又把口水吞了几次。
 “好!读书罢,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从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剧本《Die Wandlung》来了。随手翻开第一篇,故意放出声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il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①

 ①作者原注:(大意)
 把灿烂的水晶杯倾倒,
 惊异象真珠股高贵地零落,
 有如花粉坠自绛色的郁金香,
 ……
 他们乘的火车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岛的。要往佐贺,不能不在鸟栖驿下车,车长来报告换车的地方,鸟栖市就在前站了。
 爱牟夫人又忙着用腰带来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东西喊‘红帽子’①来拿罢。”

 ①作者原注:指搬运夫、脚夫。
 ——“怕没有‘红帽子’呢。”
 爱牟夫人结局没有听他的话。有钱人的夫妇白眼看着他们,他恨他手里提着的包裹不能立刻变成两个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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