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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24)

时间:2014-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斤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象我都无分,所以我有时就想到死了一定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每个人都活的庄严意义。”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藏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个活人,多了一 个蠢鬼。凡是自杀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身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灭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一切绝望,于是便自杀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得救,越聪明越无用处,一个书呆子。”
  “…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学生低下了头去,全身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这样苦恼了。”
  这大学生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糊糊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印象,那些自私、浅涪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学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人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
  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说还有点事要回校,且说过一些日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学生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档的说:“萝小姐,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学生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学生回到××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那么久。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高兴,也就不先开口。这学生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 完全说得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今天气色象好了一点。”
  这学生以为士平先生打趣他,这打趣充满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小姐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在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身体与灵魂同样坚强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你已经坚强了。”语气中却含有“你是个蠢猪!”
  “她太聪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说先生也在内,同学也多在内。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 ”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 分惨败。”
  “… ”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拘谨,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糊涂得象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 ”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涂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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