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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64)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身子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我虽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备,却也无力承受她这深情厚意,因为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忆;我思忖道:“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着一簇花;从前我游玩时观赏这簇花,总是不寒而栗,它正是这凄惨时刻的写照!”这座小古堡从前多么兴旺,多么红火,现在却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绝望与荒废。路径只平整了一半,刚动手的活计又撂下,雇工们站在那儿望着古堡。虽然是收葡萄的时节,却听不到一点喧声笑语;葡萄园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我们信步走着,就像由于痛苦而无心闲谈的人一样,只是听着伯爵讲话;我们当中惟有他的嘴闲不住。他先是出于对妻子的不自觉的爱,讲了一些带感情的话,接着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来:他妻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身体,也不听他的好言劝告;是他头一个发现她患了这种病的征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察过,而且战胜了这种疾病;他并没有寻医求药,而是饮食有方,避免情绪激动,病就自然好了。本来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无奈做丈夫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无论什么事,人家都无视他的经验。尽管他一再阻拦,伯爵夫人还是请奥里热来诊治。奥里热从前给他治病就极其差劲,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这种病如果是忧虑过度引起的,那么首先病倒的应当是他。其实,他妻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多亏他经营有方,他们才财源茂盛,尽如人意;他让德·莫尔索夫人主持葫芦钟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体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了。伯爵夫人的病从何而起呢?他独自争辩着,沉痛的话里掺杂着毫无道理的责难。继而,他又回忆起这位高尚女子的可贵之处,干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泪。
  玛德莱娜前来告诉我,她母亲在等着我。皮罗托神甫跟在我身后,神态严肃的少女则走在父亲身边,她说伯爵夫人不胜人多劳神,希望单独见我。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使我感到内热外冷;在生活的重大关头,这种感觉往往能把我们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确认的使徒,赋予他们以温和、纯朴、耐性与宽容的精神。皮罗托神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这次会面。只有如此,这位圣女的灵魂才能得救。我考虑的仅仅是她,而不是您。现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应禁止同您见面的人,要知道,我会插在你们中间,以便保护她而对付您,也许还对付她本人!她现在很脆弱,您要特别谨慎,我并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们亲爱的病人将完全死于饥渴。从今天早晨起,她就异常焦躁,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并不隐讳,她是多么留恋人世,她的肉体反抗的呼号,在我的心中渐渐止息,但也仍然刺痛这颗心中柔和的回声。不过,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们接受了这项宗教使命,不让这个高贵的家庭看到这种精神危机的情景;家里人已认不出这颗朝夕照耀他们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仆人都问:‘她在哪儿?’她完全变了。她见到您,又要发怨言了。请您摆脱世俗之见,忘掉虚荣心,在她身边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尘世的助手。但愿这位圣女临终之时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脱口说出绝望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怜的忏悔师见我一直沉默不语,感到非常惊愕。我看得见,听得清,走得动,但仿佛是在腾云驾雾,心里总是嘀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人人都倍加小心?”这种思虑产生的疑惧很不明确,因而就更为可怕:这里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们走到卧室门口,忏悔师不安地打开房门。我看见亨利埃特穿着白色衣裙,坐在壁炉前的小长沙发上。壁炉架上的两个花瓶插满了鲜花,窗前的独脚小圆桌上也摆了鲜花;房间转瞬恢复了原状,临时摆设一新。我从皮罗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将病榻周围的医药器皿全部搬掉。在临终前的高热中,她挣扎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把凌乱的房间布置好,以便体面地接见她此刻最爱的人。在饰巾的团团花边下面,她那瘦削的脸庞就像刚刚绽开的玉兰花,泛着青白色,犹如黄色画布上用粉笔勾勒的心爱之人的头部轮廓。不过,要感受秃鹫的利爪抓进我的心里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画完的那双凹陷然而充满生命的眼睛,在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不断战胜痛苦而获得的那种安详庄严的神态,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面部惟有额头依然饱满匀称,显示出大胆挑衅的欲望与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态。尽管脸庞狭窄蜡黄,但是内火却流泄闪耀,如同褥暑天气时田野上灼热的气流。她的太阳穴塌陷,两腮凹进去,一张脸只有皮包骨,发白的嘴唇浮现的微笑,有几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双叠的衣裙显出她秀美的上身现在有多么枯瘦。她脸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颜消损,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是我那俏丽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圣洁的德·莫尔索夫人,而是博叙埃所说的某种无名的东西①,它在同冥冥搏斗;它在饥饿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动下,为求生而同死神作战。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滚烫,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饰的痛苦与惊异,毫无血色的嘴辱在贪婪的牙齿上绷紧,试图强作笑容;通常,我们的这种微笑,既可以掩饰报复的嘲讽、欢乐的期待,也可以掩饰心灵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①指死亡,法国作家博叙埃在《诗词》中谈到死亡时,多次讲:“不知何物,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它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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