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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14)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银器,”我对他说,“可是,葫芦钟堡却是一颗宝石!”
  后来,他经常引用这句话,并指出是谁讲的。
  “哼!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根本不像样子。”他说道。
  当他谈起如何播种,如何育苗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我不懂农事,向他提了许多问题,问他农产品的价格、经营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诉我很多具体情况,显得很高兴。
  “别人都教您什么啦?”他惊奇地问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对他妻子说:“费利克斯这个小伙子真可爱!”
  当天晚上,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请她把我用的衣物寄来。我并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变革,也不清楚这对我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学课程;而学校11月上旬才开学,我还有两个半月的空闲。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在不堪回首。我发现他无缘无故就发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当年,这位贵族在孔代军中十分骁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这种有时还会在他身上闪现出来的意志,在严峻的关头,会有炮弹一样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线上炸开一个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个蛰居在乡间的绅士成为德·埃尔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况面前,德·莫尔索伯爵鼻子翕动,眉头舒展,眼睛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发觉我的眼神,会不假思索地杀掉我。在那个时期,我的性情格外温和。意志,能把人改变得面目皆非的意志,当时在我身上还刚刚萌生。我的强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动,就像恐惧所弓愧的颤抖那样。若是搏斗,我绝不会发抖燃而,在尝到相爱的幸福之前,我绝不愿意毁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难在同步增长。怎样描绘我的情怀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脱。我窥察着,期待着时机;我同两个孩子混熟了,得到他们的喜爱,还千方百计地脐身于他们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克制。我这才领教了他那变化无常的性情、毫无来由的极度惆怅、出人意料的勃然兴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骚、充满仇恨的冷淡态度、克制住的疯狂冲动、孩子一般的哀怨、绝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来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体的不同就在于毫无定准:外界影响的大小,要取决于性格的强弱,或者取决于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芦钟堡能不能立住脚,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听命于翻脸不认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门,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会怎样接待我呢?”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欢欣鼓舞,也容易紧张挛缩,实在难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骤然阴云密布,我的心多么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这个专横之人的手掌里。我亲自尝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我们俩开始交换会意的眼色,有时她忍住了眼泪,我的却流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我,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痛苦相互考验。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发现啊!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乐,以及时而沉没、时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发现她对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红了的峰顶异常绚丽,山谷看上去像一张床,这是大自然邀人相爱的永恒的《雅歌》②,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她在重温少女逝去的幻想吗?她在咀嚼少妇暗中对比的感伤吗?看她那忘情的姿态,我觉得机会难得,要向她吐露心迹,便说道:“有些日子真难熬啊!”
  ①德·埃尔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国大革命期间均系旺代保王军的军官。
  ②《雅歌》,《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烛了我的心灵,”她说道,“请问,是怎么看透的呢?”
  “我们有多少共同点啊!”我答道,“从悲欢的情感来看,我们不是属于极少数聪颖的人吗?这种人心弦都极为灵敏,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们的灵秀之气,始终与天地万物之性相和谐!他们若是处在不协调的环境里,就会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见和他们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们也会欣喜若狂。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第三种境况,而那苦状只有同病相怜的心灵才能领略,他们之间能产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时候,我们既无欢乐,也无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宽广的管风琴,信手弹奏,无由感发,而音不成旋律,一声声消逝在寂寥的空间!这种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颗茫然无托的灵魂在搏击。在这种搏击中,我们的精力没有补养,就会消耗殆尽,如同鲜血从暗伤口流淌一样。感情大量涌出,人就会极度衰弱,产生无处倾诉的无名惆怅。我没有表达出我们共同的痛苦吗?”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阳,答道:“您这样年轻,怎么懂得这些事情?难道您做过女人吗?”
  “唉!”我声音激动地说,“我的童年就像一场久病。”
  “我听见玛德莱娜咳嗽了。”说着,她起身匆匆离去。
  我去得那样频繁,伯爵夫人没有介意,有两种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样纯洁,毫无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让伯爵开心,充当这头无爪无鬃的狮子的食物。此外,我还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会下西洋双六棋。德·莫尔索先生表示愿意教我,我接受了。在这件事说定的时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说:“您这不是自投虎口吗?”的确,起初我一点也没有领会那目光的含义;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么样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极大,是在童年养成的,再经过这个时期的磨练,就更加过硬了。下棋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运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规则,他就得意扬扬,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没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错分数,他更有了话柄,说我操之过急。这简直像乡村学校的教师手执戒尺对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须打个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专横跋扈:我在他手里,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个顽童的掌中。当我们赔钱时,他总是当赢家,乐得合不拢嘴,样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从旁提醒一句,他才马上想到礼节体统,我的心也就释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进火坑,忍受着折磨。棋阵一摆,我的钱便流了出去。有时我很晚才告辞,尽管伯爵始终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间,我还是盼望有机会能钻进她的心里;然而,要以猎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时刻,不就得继续这种戏弄人的赌博吗?不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不断被撕裂,自己的钱全被夺走吗?多少回我们默然坐着,观赏眼前的万千景象:或是斜阳残照,在草场上弄影,或是天空阴霾,乌云翻腾,或是雾霭氤氲,笼罩着山峦,或是月华洒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颤动晶莹的宝石。每当这种时刻,我们只能说:“夜色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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