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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石是非(2)

时间:2012-09-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余秋雨 点击:

  还有一个对比是情调。

  我前面说过,古代中国文人大多明白收敛色彩的道理,因此日常也在水墨绘画和书法中陶冶情怀,这是他们的文雅处。但这种文雅有时也走火入魔,把一些文学性想象纳入建筑设计,尤其在庭园建造中夸大借景、比拟、象征的作用,形成一种情调化的风尚。

  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把这种做法看成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优秀传统,甚至看成是中华美学的基本特征,我本人以前也曾有过这种误解。直到有一年在北京《读书》杂志上读到对台湾建筑学家汉宝德先生的介绍,顿生狐疑,立即嘱咐我指导的一位外国博士生满世界寻找他的著作,找到三本一读,恍然大悟。


  后来我去台湾结识了汉先生,承他陪我吃“鼎泰丰”、看“鸿禧博物馆”,又到他家长谈,才开始明白建筑上的一些事理。即便我上面所说的一些观点,很多也来自于他,我想不少台湾读者一看就清楚。此刻我手边正好有一册他所著的《明清建筑二论》,随手翻到一页便见到他引述的一位古代建筑学家对园林布置的论断: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定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复角立,苍涯碧涧,奔泉风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

  汉宝德先生对这段话的评价是:

  “太华千寻”、“江湖万里”,是中国地理形势上的事实,其壮阔的气魄本是一个泱泱大国所具有,文学家们为此所感乃为必然。但用一块石头造成“太华千寻”的感觉、用一瓢水造成“江湖万里”的气势,甚至于“奔泉风流”、“深岩绝壑”,若不是有精神病,则必然是做白日梦。然而,明清两代的园林设计多是这样去构想的。

  这实在是说得痛快极了,不仅指陈了中国文人给建筑学带来的病态,而且也点穿了中华美学研究中的一些歧路,消解了一种有关情调的梦幻。

  其实这个道理中国古代的智者也是知道的。当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一瓢水是一瓢水的时候,这是第一层次;当一块石头象征成了高山,一瓢水象征成了江湖,这是第二层次,小聪明的所在,酸文人的天地,很多人留连忘返,傲视第一层次的愚钝;毫无疑问还必须出现第三层次,那就是一块石头又成了一块石头,一瓢水又成了一瓢水,不再有任何象征,不再承担任何意义,它只提供自然形态,洗掉了文人气息。这种感悟,中国古代有过。

  这也像舞蹈,当舞者的躯体不再代表海鸥、奔马、英雄、战争、枯树、幽灵,而又回归于他自己的本真生命,也就由第二层次上升到了第三层次。

  以我之见,中国在唐宋之前,比较讲究本真,包括建筑和园林建造在内。后来所谓“胸中的山水”,是文人无法直接面对大山大水时代的自我安慰。可以想象,如果让屈原、司马迁、李白他们看到盆景艺术,将会是一种什么神态。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陈述一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一直被视为中国建筑学奇葩的明清园林,并不能代表中国古代建筑的高层境界。

  相比之下,以几何图形构建的法国园林,倒是坦然地呈现出一种彻底的人工气息,由于气魄宏大、精雕细刻,足以让人精神一振、耳目清亮。但无论如何,把自然物裁割得太过分了,处处透露出人们隐藏在精致里的嚣张。自然就是自然,在今天看来,它不适合像中国明清文人追求的那样作以小见大的象征,也不适合像法国王室在凡尔赛宫等处做的那样被任意扭曲的规整。

  好像,英国的自然园林更加合意。

  写到这里我已明白,在欧洲感受中国建筑,就像感受其他中国文化课题一样,视角多、线条杂,无法一言以蔽之。如果任意漫谈,即便像我这样的外行,也可以拖拖拉拉说上很久,难以言尽。

  我想让一位熟悉中国的法国女建筑学家来归纳这个话题。

  那天我和两位导演一起到她家访问,她一开始就坦诚地说:“你们不要太相信美国人,他们看上中国的是市场。不像我们法国人,看上中国的是文化。”

  要她谈谈对中国建筑事业的感受,她说:“中国确实拆了很多不该拆的房,造了很多不该造的楼。拆错了,就再也造不起来;造错了,又很难炸掉。中国建筑界以前的问题是轻视历史,近几年的问题是急功近利。轻视历史便乱拆,急功近利便乱造。”

  她的尖锐引来了她丈夫的异议。她丈夫是一位经济学家,此刻正坐在她身边。

  这位经济学家冲着妻子说:“我们的想法比你们实际。中国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大的地方,以前生活状态普遍不好,现在终于好起来了,当然要尽快解决老百姓的住房问题,如果太讲究建筑的文化格调,中国各省各县都需要有大量高水准的建筑学家,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认为,快速改变人们不可忍受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应该急功近利。”

  他的话使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一批台湾艺术家首次来上海,坐在出租汽车上看到街道两边已经很少见到老式的石库门房子,便言词激烈,没想到那位出租汽车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一定要与他们辩论。他的主要论点是:你们为了文化参观,逼迫上海人再住那种没有卫生设备和煤气管道的房子,于心何忍但是无论如何,女建筑学家的基本意思是正确的。后来她与我们,包括她的丈夫,达成了一些共识,譬如:既具备现代功能、又体现历史风范的经济型民用住房,不必单个设计,而应该提供一系列范本,供自由选择和成批生产;中国建筑业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城市的整体布局,应该从过去那种非专业化的长官意志决定,转移到专家委员会的裁判上来;中国建筑业的全面兴盛,一定是在拥有了足够新型国际性建筑人才之后,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从宏观范围内捕捉民族传统信号,与现代需求的嫁接。

  这些共识,主要是从建筑学家的角度来考虑的,但建筑的事关及全民,因此必须获得法律的帮助,就像欧洲很多国家那样。在那些国家,拆了不该拆的房,盖了不合适的楼,都要受到法律惩处。

  当然,比法律更为普遍需要的是教育。在欧洲,即便是在山乡农村,我们也会惊叹他们的整体审美水平,这便是几百年教育的结果,而这种教育大多不是发生在课堂。一个人不喜欢某种绘画可以不进美术馆,不喜欢某种音乐可以不进音乐厅,而建筑则是一种强制性的审美,一旦出现,谁的眼睛也躲不了,必须年年看、天天看。这对很多市民来说构成一种积极或消极的审美适应,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则构成一种顺向或逆向的审美教育。结果,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审美水平渐渐水涨船高,或渐渐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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