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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31)

时间:2009-05-25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余华 点击:

  二十八
  
  这时候宋钢和林红原来的家拆掉了,他们搬到了街边新楼房的第一层;苏妈的点心店也从汽车站搬了过来,就在林红家的对面;拆迁搬过来的还有赵诗人,住在第二层,就在林红宋钢家的楼上。赵诗人故意把自己的床放在他们床的上面,夜深了人静了,赵诗人就躺在床上凝神细听,想听一些鸳鸯戏水的云雨之声,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去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声响都没有的床上夫妻?宋钢和林红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赵诗人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宋钢身上,他断定宋钢是个性无能。赵诗人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作家,然后说:
  “这对夫妻晚上睡在床上像是两把无声手枪。”
  宋钢下岗失业以后自寻出路去做了搬运工,在我们刘镇的码头扛大包,把船上的货物扛到岸上的仓库里,又把岸上仓库里的货物扛到船上。宋钢拿的是计件工资,扛的大包越多,挣的钱也越多。在码头到仓库的那条一百多米的街道上,宋钢卖命地扛着大包来回奔走,别人也就是扛上一包,宋钢常常一口气扛上两包。坐在街边聊天的老人,每天都听着宋钢拉风箱似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响了过去,又“呼哧呼哧”地响了过来。汗水浸湿了宋钢的衣裤,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一样,宋钢的球鞋里也都是汗水,扛着大包来回奔走时,两只球鞋也在“叽咕叽咕”地响着。我们刘镇的几个老人摇头说:
  “这个宋钢啊,要钱不要命。”
  宋钢的工友们扛着大包跑上三四个来回,就会喘着粗气一个个坐到了河边的石阶上休息了,他们喝着水,抽着烟,说上半小时的话,才起身重新去扛大包。宋钢从来没有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他要扛上七八个来回,直到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身体也摇晃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把肩上的大包放进船里,踏着跳板走到岸上,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工友向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十米远的石阶那里,他下了跳板立刻倒在地上,他的休息就是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青草从他的脖子和衣领之间生长出来,河水在他的胳膊旁边荡漾,他双眼紧闭,剧烈的呼吸让他的**急促地起伏着,里面的心脏似乎像拳头一样捶打着他的胸口。
  宋钢躺在地上休息可以更快地恢复体力,他每次直挺挺躺下时,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工友们就要嘿嘿地笑,说宋钢是拼命三郎。那时的宋钢累得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紧闭的双眼一团漆黑,直到眼皮在阳光的照射下重新明亮起来,胸口的呼吸平稳了,这时候也就是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听到了工友在叫他的名字,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还在休息的几个工友向他招手,向他举起了水杯,还有一个举着香烟要扔给他,他轻轻笑着摆摆手,走到码头的自来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喝下一肚子水,随后又扛起两个大包奔走起来了。
  宋钢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活,他挣的钱比工友们多两倍,比以前在五金厂的铁饭碗工资多四倍。宋钢第一次把工资交给林红的时候,林红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宋钢干搬运活会挣这么多的钱,她数着钱对宋钢说:
  “你现在一个月挣得比以前四个月还多。”
  宋钢微微一笑地说:“其实下岗也没什么不好。”
  林红知道这是宋钢拼了命挣来的钱,她劝宋钢不要这么拼命,她说:“钱多钱少都能活下去。”
  宋钢每天傍晚回家时,都是耷拉着脑袋,而且脸色灰白,累得仿佛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吃过晚饭以后倒头就睡。以前的宋钢睡着以后十分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现在的宋钢睡着后鼾声如雷,中间还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声。有几次把林红吵醒了,林红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听着宋钢杂乱的鼾声和偶尔响起的喊叫声,林红忧心忡忡,觉得宋钢在睡梦里都是疲惫不堪。
  到了早晨,宋钢醒来后又生机勃勃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林红又放心了。宋钢笑容满面地吃过早饭,提着午餐的饭盒,迎着朝阳脚步“咚咚”地走去了,林红推着老式永久牌走在宋钢身边,两个人一起走出了五十米左右,在街道拐角处站住脚,宋钢看着林红跨上自行车,叮嘱她骑车要小心,林红点点头往西骑车而去,宋钢扭头往东走向了码头。
  宋钢只干了两个月的搬运工,第三个月就扭伤了腰。当时宋钢左右扛起两个大包,刚刚走下跳板时,船上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转身太快,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咔嚓”一声,宋钢知道坏了,他把两个大包摔到地上,身体试着动一下,感觉后腰一阵刺疼,他双手护着后腰,苦笑地看着两个扛着大包走向下跳板的工友,两个工友看着宋钢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宋钢苦笑地说:
  “可能骨头断了。”
  两个工友赶紧扔下肩上的大包,扶着宋钢走到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问他哪里的骨头断了?宋钢指指后腰,说自己刚才转身时听到里面“咔嚓”一声。两个工友二个让他举起双手,一个让他摇晃脑袋。看到宋钢的双手举起来了,脑袋也摇晃了,两个工友放心了,告诉宋钢后腰上只有一根脊梁骨,脊梁骨要是断了,上半身就瘫痪了。宋钢立刻再次举举双手,再次晃晃脑袋,然后他也放心了,他右手护着后腰说:
  “听到里面咔嚓一声,我以为是骨头断了。”
  “是扭伤,”工友告诉他,“扭伤时也有声响。”
  宋钢嘿嘿地笑了起来,工友让他回家去,他摇摇头说就在石阶上坐一会儿。宋钢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他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工,第一次在工友们休息的地方坐下来,石阶上扔满了烟蒂,十几只白瓷茶杯沿着石阶整齐地排列下去,每只茶杯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工友自己的名字。宋钢笑了,他觉得明天自己也应该带一只茶杯来,也应该是白瓷的,那个仓库里就有一桶红油漆,只要用一根树枝蘸上红油漆,就可以在白瓷杯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钢在荡漾的河水旁坐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工友们“嗨唷嗨唷”喊着劳动号子,扛着大包来来回回热火朝天,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感觉没有刚才的刺疼了,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踏上跳板走入船舱,想到自己刚才扭伤过,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扛起两个大包,只扛起了一个,他刚刚把大包扛到肩上,使劲直起腰的时候,他发出了痛苦的喊叫,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个大包压住了他的头和肩膀。
  几个工友搬开大包,把宋钢拉起来时,剧烈的疼痛让宋钢嗷嗷直叫,他的身体弯得像是一只河虾。两个工友小心翼翼地将宋钢抬起来,扶到另一个工友的背上,那个工友背着宋钢走出船舱,走下跳板时,宋钢还在嗷嗷地喊叫。工友知道宋钢的伤势很严重了,他们拉来了一辆板车,把宋钢放上去时,宋钢疼得杀猪般地喊叫。工友拉着板车走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宋钢弯着身体躺在板车里呻吟不止,板车颠簸一下,宋钢就要长长地呻吟一声。宋钢知道工友们要送他去医院,板车上了大街以后,宋钢呻吟着说:
  “不要去医院,我要回家。”
  几个工友互相看了看,拉着板车往宋钢的家走去了。这天下午,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躺在板车里的宋钢和坐在轿车里的李光头迎面相遇,疼痛难忍的宋钢看到了他昔日的兄弟,李光头没有看到宋钢,他坐在红色的桑塔纳轿车里,胳膊搂着一个妖艳的外地女子,正在哈哈大笑。桑塔纳轿车从板车前驶过时,宋钢嘴巴张了张,可是没有声音,他只是在心里喊叫了一声:
  “李光头。”
  
[NextPage 兄弟下二十九]

  二十九
  
  林红快要下班的时候知道宋钢受伤了,她脸色苍白地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急切地打开屋门后,看到宋钢弯腰侧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林红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来,伸手心疼地抚摸宋钢的脸,宋钢看着林红羞愧地说:
  “我扭伤了。”
  林红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钢,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林红动了宋钢的身体,宋钢疼得紧闭双眼,这次他没有喊叫,等到疼痛缓过来以后,他才睁开眼睛对林红说:
  “没去医院。”
  “为什么?”林红紧张地问。
  “我扭伤了腰,”宋钢说,“躺几天就行了。”
  林红摇摇头说:“不行,一定要去医院。”
  宋钢苦笑一下说:“我现在不能动,过几天再去吧。”
  宋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够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无法挺直。宋钢弯着腰,在林红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医院,拔了四个火罐,配了五付外伤膏药,就花掉了十几元钱,宋钢心疼不已,心想再这么下去,两个多月挣来的搬运苦力钱,治腰伤都不够。宋钢没再去医院,他觉得扭伤和感冒一样,治疗能痊愈,不治疗也能痊愈。
  宋钢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以后,可以挺直身体了,他重新出门去寻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钢整天用手捂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工作,可是谁会要这么一个腰中无力的人?宋钢迎着朝阳满怀信心地走出家门,夕阳西下时他一脸苦笑地出现在家门口,林红看到他的神态就知道什么结果也没有。林红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好言安慰宋钢,说只要省吃俭用,她一个人的工资也能养活自己和宋钢。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就会用手轻轻抚摸宋钢受伤的腰,告诉宋钢,只要有她在,不用担心以后的事。宋钢感动地说:
  “我对不起你。”
  这时的林红是在强作欢笑,针织厂连续几年效益不好,现在开始裁员了。那个烟鬼刘厂长打起了林红的主意,几次把林红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悄声告诉林红,两次裁员的名单里都有林红,是他用笔划掉的,然后满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红丰满的**。这个五十多岁的刘厂长烟龄四十年了,满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着林红时一脸的淫笑,两个下垂的眼袋像是两颗瘤子。
  林红在他的对面如坐针毡,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这个男人让她感到阵阵恶心,隔着桌子都能闻到他浑身的烟臭,可是想到受伤在家的宋钢已经失业了,自己不能再丢掉工作,林红只能微笑地坐在那里,心里盼望着立刻有人敲门进来。
  烟鬼刘厂长手里晃动着一支钢笔,说就是用这支钢笔划掉裁员名单里林红的名字。看到林红笑而不答,烟鬼刘厂长俯身向前,悄声说:
  “你也不说一声谢谢?”
  林红微笑地说一声:“谢谢。”
  烟鬼刘厂长进一步说:“怎么谢我?”
  林红继续微笑地说:“谢谢你。”
  烟鬼刘厂长用钢笔敲打着桌子,声东击西地说出了几个女工的名字,她们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动送上门来和他睡觉。林红仍然微笑着,烟鬼刘厂长色迷迷地看着林红,再次问她:
  “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谢你。”林红还是这样说。
  “这样吧,”烟鬼刘厂长放下手里的钢笔,起身绕过桌子说,“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吧。”
  林红看到他绕着桌子走过来了,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她打开屋门时微笑地对烟鬼刘厂长说:
  “我不是你妹妹。”
  林红微笑着走出了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她听到身后刘厂长骂娘的声音,她仍然微笑着走回自己工作的车间。可是下班后,林红骑着老式永久牌回家时,想到烟鬼刘厂长色迷迷的眼睛和那些声东击西的话,心里不由充满了委屈。
  林红几次想把这些告诉宋钢,可是宋钢疲惫的神情和脸上的苦笑,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林红心想这时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对宋钢只会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宋钢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林红想起李光头来了,这时的李光头越来越富有,手下的各类员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有一个晚上,林红迟疑了一会儿后,提醒宋钢:
  “你去找找李光头。”
  宋钢低头不语,心想当初自己绝情绝意要和李光头一刀两断,现在李光头成功了有钱了,自己再上门去哀求他,这样的事做不出来。看到宋钢没有说话,林红补充了一句:
  “他不会不管你……”
  这时宋钢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这一刻林红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还是忍住了,随后她无奈地摇起了头,不再说什么。
  宋钢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开始盘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诉林红,自己寻找工作在街上走来走去时,经常看到农村来的小女孩在叫卖白玉兰,用细铁丝串起来,一串两朵五角钱,刘镇的姑娘买下以后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钢说到这里羞涩地笑了笑。宋钢说他了解清楚了,这些白玉兰是从苗圃买来的,平均一朵白玉兰的成本只有五分钱。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她很难想象宋钢这样一个大男人挎着竹篮在大街上叫卖白玉兰,宋钢真诚地对林红说:
  “让我试试吧。”
  林红同意了,心想就让他试一试。宋钢第二天一早就挎着竹篮出门了,竹篮里放了一圈细铁丝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乡下的苗圃。他买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后,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间,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兰的枝叶,又用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白玉兰两朵一组地串起来,然后让它们整齐地躺在竹篮里,挎上竹篮满脸幸福地走上了乡间小路。
  宋钢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钟,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担心阳光会将这些饱满的白玉兰晒蔫了,他走进路旁的田地,蹲下来摘了几片南瓜叶子,盖在白玉兰上面,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里去弄些水洒在上面。然后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时低头看一眼竹篮里的白玉兰,它们躲藏在宽大的南瓜叶下面,有几次他轻轻揭开南瓜叶看了看下面的白玉兰,他微笑的神态仿佛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宋钢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走在宽广田野里纤细的小路上,经过一个池塘就要给竹篮里的白玉兰洒上一次水。
  宋钢走回刘镇时已经过了中午,他顾不上吃午饭就站到了大街上,开始出售他的白玉兰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南瓜叶子插在竹篮的四周,于是这些白玉兰躺在绿色包围里了。宋钢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微笑地看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篮里的白玉兰,看上一眼就走过去了。曾经有两个姑娘将他的白玉兰看了又看,嘴里赞叹着说,这些白玉兰躺在绿叶中间真是又美丽又可爱。这时候机会出现了,宋钢仍然只是微笑地看着那两个姑娘。她们走开后,宋钢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叫卖几声,那两个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卖白玉兰。
  然后一个叫卖白玉兰的农村小女孩走过来了,她左手挎着竹篮,她的右手拿着一串白玉兰,一边走着一边喊叫:
  “卖白玉兰啊!”
  宋钢左手挎着竹篮跟在小女孩的后面,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兰,前面的小女孩喊叫一声“卖白玉兰”,后面的宋钢就会腼腆地跟着说一声:
  “我也是。”
  农村小女孩见到年轻的姑娘走过来,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买一串白玉兰吧。”
  宋钢也迎了上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也是。”
  宋钢跟着农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条街,跟着说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兴了,她回头生气地对宋钢说:
  “你不要跟着我。”
  宋钢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小女孩走去。这时王冰棍捧着肚子哈哈笑着走过来,王冰棍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了一天,他看着宋钢手里拿着一串白玉兰,不知道如何叫卖,只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后面说“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来指点宋钢,他说: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为什么不能跟在后面?”宋钢说。
  “我是卖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说,“你跟在后面,人家买了前面的,谁还会买你后面的?这好比是钓鱼,不能两个人站在一起钓,要分开。”
  宋钢明白地点点头,右手拿着白玉兰,左手挎着竹篮向着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宋钢:
  “人家小女孩见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这么叫,你要叫‘妹妹’。”
  宋钢迟疑了一下说:“我叫不出口。”
  “那就别叫了,”王冰棍抹着嘴角的口水说,“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岁了。”
  宋钢虚心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递给宋钢说:
  “我买两串。”
  宋钢接过王冰棍手里的钱,递过去两串白玉兰,嘴里连声说着:“谢谢……”
  “你记住了,”王冰棍双手接过两串白玉兰,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王冰棍是第一个买你白玉兰的,以后你要是做鲜花生意,我王冰棍要来人股。”
  王冰棍说着露出了一副投资银行家的神态,得意地告诉宋钢:“我成功地人股了破烂生意,再人股一次鲜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将两串白玉兰举在嘴鼻处,一边闻着一边走去,他使劲地吸气,那贪婪的样子不像是闻花,像是在吃着两根奶油冰棍。
  宋钢学会了叫卖白玉兰,虽然声音腼腆,他还是一声声叫出来了。接下去他无师自通了,他知道应该站在服装店的门口,这里的姑娘比别处多,他没有走进去打扰那些正在挑选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着她们走出来,然后递上去白玉兰,谦恭和文雅地说:
  “请你买一串白玉兰。”
  宋钢英俊的脸上有着感人的微笑,我们刘镇的姑娘喜欢这样的微笑,她们一个个买下了宋钢手里纯洁的白玉兰。有几个姑娘认识宋钢,知道他的腰受伤了,关心地问起了他的身体,宋钢微笑着说腰伤痊愈了,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我卖花了。”
  宋钢挎着竹篮走遍了我们刘镇的服装店,他在每一个服装店门口都要站上很长时间,每卖出一串白玉兰,他的脸上都会出现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一家服装店关门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灯光里,竹篮里的白玉兰一串串卖了出去,只剩下最后一串时,最后的一家服装店也要关门了,宋钢转身正要离去时,一个买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着大包小包跟上来,她看中了宋钢竹篮里最后的白玉兰,她拿出皮夹问宋钢,白玉兰多少钱?
  宋钢低头看看竹篮里最后两朵白玉兰,充满歉意地说:“我不舍得卖了。”
  那个姑娘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你不是卖花的?”
  “我是卖花的,”宋钢不好意思地说,“这最后两朵是留给我老婆的。”
  姑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夹往外走。宋钢跟在后面诚恳地说:“你住在哪里?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不收钱。”
  “不用。”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钢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到屋门敞开着,林红站在门前的灯光里正在眺望,她看着喜气洋洋走来的宋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抱怨起来:
  “你去哪里了?我都急死了。”
  宋钢笑容满面地拉起林红的手,一起走进屋子,关上门以后,宋钢来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经历。林红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宋钢如此神采飞扬了,宋钢的左手还挎着竹篮,一边讲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钱的时候还在讲述着自己如何叫卖白玉兰。数完手里的钱,他幸福地告诉林红,他这一天挣了二十四元五角钱,他把钱递给林红时说:
  “本来我可以挣二十五元的,最后的五角钱我不舍得挣了……”
  宋钢说着从竹篮里拿出最后的两朵白玉兰,放到林红手里,讲述了那个姑娘要买下,而他怎么不卖,他对林红说:
  “这是给你留着的,我不舍得卖。”
  “应该卖掉,”林红干脆地说,“我不要什么白玉
  林红看到宋钢眼睛里热情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她不再往下说,取下宋钢左手上的竹篮,让他坐下赶紧吃饭。宋钢这时才觉得自己饿了,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林红走到镜子前,将那串白玉兰挂在了辫子上,又将辫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钢身旁,她希望宋钢能够看见自己辫子上的白玉兰。宋钢没有去看林红的辫子,他看到的是林红脸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涨了,再次滔滔不绝说起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他感叹起来,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的工作,挣的钱竟然和干搬运工差不多。这时林红假装生气了,她推了宋钢一把说:
  “你看见了没有?”
  宋钢终于看见了林红辫子上的两朵白玉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了,他问林红:“你喜欢吗?”
  “喜欢。”林红点点头。
  这天晚上宋钢美好地睡着了,听着宋钢均匀的呼吸,林红觉得宋钢很久没有这样安宁地进入睡眠了。林红一直没有睡着,她将白玉兰放在枕头上,呼吸着花的芬芳,感慨着宋钢对自己的忠诚和爱,这时那个色情刘厂长带给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了。然后林红对宋钢的前程忧心忡忡起来,她觉得卖花这样的工作谁也不能做一辈子,况且宋钢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整天挎着竹篮叫卖白玉兰,实在是一份没有颜面的工作。
  林红的担忧很快成为了现实,针织厂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讥笑起了宋钢,她们说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卖花的,更没有见过宋钢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卖花;她们嬉笑着说,宋钢叫卖白玉兰的时候嗓门倒是很小,一点不像大男人,像个小姑娘那样秀气。她们背着林红说,当着林红的面也说,说得林红都脸红了。林红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钢生气,她让宋钢别再卖花了,别再丢人现眼了。倔强的宋钢不同意,可是他叫卖白玉兰的利润越来越少,我们刘镇很多的姑娘认识宋钢,她们不是掏钱向宋钢买花,是伸手向宋钢要花。宋钢不好意思拒绝,他长途跋涉去了乡下的苗圃买了白玉兰,又精心制作成两朵一串,结果被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红面前讥笑宋钢的针织厂女工,见了宋钢也大言不惭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见了林红还要笑着说:
  “这是你家宋钢送给我的。”
  林红听到这样的话,转身走开。傍晚回到家里,林红见到宋钢就发火了,她关上门压低嗓音,发狠地说:
  “不准你再卖花了。”
  这对宋钢来说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林红觉得很累,吃了几口饭就去睡了,宋钢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觉得叫卖白玉兰确实不是一条出路。他惆怅失落,刚刚有了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了。夜深人静以后,宋钢悄声躺在了林红的身旁,听着林红睡着以后轻微的呼吸,宋钢心里逐渐宁静下来。宋钢不知道林红在针织厂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个烟鬼刘厂长已经对林红动手动脚了。宋钢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林红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漱口洗脸。宋钢赶紧下了床,穿好衣服后走了出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林红看了他一眼,满嘴的牙膏泡沫没有说话,宋钢说:
  “我不再卖花了。”
  宋钢说完犹豫了一下后走到门口,这时林红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住了他,问他去哪里?他站住脚回头说:
  “我去找工作。”
  林红手里拿着毛巾说:“吃了早饭再去。”
  “不想吃。”宋钢摇摇头,打开了屋门。
  “别走。”
  林红说着摸出钱塞到宋钢的口袋里,让宋钢自己上街去买吃的。林红抬头看到宋钢脸上的微笑时,心里一阵难受,不由低下了头。宋钢笑着拍拍林红的背,转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林红跟到门口看着宋钢走去,仿佛宋钢要出远门了,林红轻声嘱咐:
  “小心点。”
  宋钢回过身来点点头,接着走去了。林红再次叫住了宋钢,她突然恳切地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宋钢怔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头了,他说:“不找他。”
  林红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倔强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里走上了大街。宋钢开始了寻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里宋钢早出晚归,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他的面容迅速憔悴,当他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来,林红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无功而返了。宋钢满脸的羞愧,无声地吃过晚饭,无声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时,他又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家门。这一年里,宋钢找到过一些临时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门看守仓库的人有事要离开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挣一天的钱;商场里售货的,卖电影票的,卖汽车票的,卖轮船票的有事要离开一天,他也赶紧跑去代理一天。宋钢成了我们刘镇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着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时间下来他的工作日还不到两个月。
  林红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郁,她经常叹息了,有时说话也难听了,虽然她的叹息,她说出难听的话不是因为宋钢,是因为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恶心的烟鬼刘厂长。可是宋钢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里总是低垂着头,说话也越来越少。宋钢虽然挣的钱很少,可是他把挣到的全部上交给林红,自己一分钱都不留。最让他难过的就是交钱给林红的时候,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钱递过去,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时的林红总是摇摇头,哀伤地扭过脸去,轻声说:
  “你自己留着。”
  宋钢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宋钢扭伤了腰两年以后,终于在刘镇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份长期工作,一年十二个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愿意,周六和周日还可以加班。宋钢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当初在永久牌自行车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脸上。找到工作的宋钢没有回家,他激动地来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等待着林红下班从里面走出来。当针织厂女工们骑着她们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还有轻骑蜂拥出来后,林红推着他们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后面,林红出来时,宋钢脸色通红地迎了上去,低声告诉林红:
  “我有工作了。”
  林红看着宋钢兴奋的神态,心里一酸,她让宋钢骑车,自己像过去那样坐在后座上,她双手搂着宋钢,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这天晚上,林红突然发现宋钢一下子老了很多,额头和眼角爬满了皱纹,以前浓密的头发现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时给宋钢的腰部做了很长时间的按摩。这个晚上两个人像新婚之夜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过去的幸福回来了。
  那些日子宋钢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会再次失业。宋钢在水泥厂的工作没人愿意干,就是往袋子里装水泥,虽然他戴着口罩,他每天还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尘埃,两年以后他的肺彻底坏了,林红心疼地哭了很多次。宋钢再次失业了。他没去医院打针吃药,他怕花钱。
  宋钢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坏了以后他十分自觉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林红,他要求睡在沙发上。林红不答应,说宋钢不愿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话,她就睡到沙发上。宋钢没有办法,只好睡在林红的脚旁。偶尔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钢去代理一天,宋钢也会戴着口罩出门,他不愿意把肺病传染给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着口罩出门。宋钢是我们刘镇唯一四季出门都要戴口罩的人,只要看到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过来,我们刘镇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了,他们说:
  “首席代理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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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李光头已经顾不上宋钢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自己是白天挣钱,晚上挣女人。他说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除了钱和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李光头一直没有结婚,和他睡过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人问他究竟睡过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不无遗憾地说:
  “人数没有我的员工多。”
  李光头不仅睡了我们刘镇的女人,还睡了全国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等海外侨胞的女人,就是外国女人他也睡过十多个。我们刘镇偷偷和他睡觉的,公开和他睡觉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轻的和年纪大的。群众说这个李光头胸怀宽广,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来者不拒,甚至牵头母猪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样把母猪给干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钱就走了;还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后,拿了钱以后还要到处炫耀,她们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头睡觉了,她们炫耀的是李光头的床上功夫,说李光头如何厉害如何了得,说李光头简直不是人,简直是头牲口,说这个李光头一上床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地没完没了,多少个女人被他干得两腿抽筋,多少个女人从他的床上下来都像是死里逃生。
  李光头的绯闻比战场上的硝烟还要多,和他睡过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占有他的财富。第一个这么做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从乡下到刘镇来打工的姑娘,她抱着自己初生的婴儿闯到了李光头的办公室,幸福满面地问李光头,应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李光头睁大眼睛看着姑娘,没有认出来她是谁。李光头满脸疑惑地问:
  “这干我屁事?”
  这个姑娘当场嚎啕大哭,她说世上哪有亲爹不认自己亲生儿子的。李光头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和她有过一腿。他问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过?”
  “怎么没有?”姑娘抱着婴儿冲到李光头跟前,让李光头看看清楚,她哭着说,“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额头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头看了婴儿两眼,觉得除了像个婴儿以外,其他什么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婴儿的尿裤,对李光头说:
  “他的屈都和你的一模一样。”
  李光头勃然大怒,这个姑娘竟然把李光头的大屈和婴儿黄豆似的小屌相提并论。李光头吼了一声后,他公司的几个手下把这个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这个姑娘开始在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示威了,她每天都抱着婴儿坐在那里,她对所有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哭诉,说李光头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烂了,被狮子当屎拉出去了。几天以后另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也加入了进来,她说手里抱着的是李光头的亲生女儿,这个女人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当初李光头是如何把她骗到床上去的,如何让她怀上了,她哭得比前一个还要悲伤,她说在生女儿的时候,李光头都没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个女人来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倒是没哭,她比前两个都冷静,她义正词严地控诉李光头,说李光头当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结婚要和她白头到老,她才上了李光头的贼床,才有了这个李光头的孽种,她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按年龄的话,她儿子应该是李光头家的太子。话音刚落,第四个女人来了,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上来就说,她的儿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声称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后有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堵在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掉眼泪,日复一日地控诉李光头的风流罪行。她们叽叽喳喳挤在那里,把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变成了一个小商品市场。为了争夺公司门前的一个有利位置,为了一两句标榜自己的话,这些女人互相之间打起来了,扯头发吐口水,抓破脸抓破衣服,从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头公司的员工们都没法上班了,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县妇联主任带着全体人马出面做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要她们相信政府,政府一定会处理好她们和李光头的纠葛;让她们回家去。她们死活不走,她们集体对着县妇联主任哭诉,要求县妇联出来维护她们正当的权利,要县妇联逼迫李光头和她们结婚成亲。县妇联主任哭笑不得,说国家法律规定一夫一妻,李光头不可以把你们三十多个都娶过去。
  县交通局长给李光头打电话,说县里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个月了,全县的经济形势本来一片大好,现在这条运输大动脉塞住了,全县的经济明显受到了影响。陶青县长也给李光头打电话了,他说李光头是县里最有影响的人物,说这个事件处理不好,不仅李光头损失很大,整个县的荣誉都会受到损害。李光头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说让她们闹吧。陶青县长说都有三十多个女人出来闹事了,再不制止会越来越多。李光头说:
  “越多越好,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这些闹事的女人里面,有些确实和李光头睡过,有些是认识没睡过,有些根本不认识李光头。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里,有几个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头的种,这几个女人的胆识自然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一商量,觉得整天在这里示威又累又渴又饿,又没有结果,还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头成了被告,开庭那天法院内外是人山人海,李光头西装革履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红花,他刚刚参加完下面一个子公司的开业仪式,他像个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里走进了法庭,然后像是准备做报告似的坐进了被告席。李光头在法庭上坐了两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女人的陈述,像是一个孩子在听故事一样听得入迷。当陈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和李光头的美好往事时,李光头听得红光满面,他时常惊讶地咧嘴叫起来:
  “真的?真的是这样?”
  两个小时的听证以后,李光头觉得自己累了,女人们陈述的故事也是越来越重复,可陈述的女人们还不到一半。李光头觉得差不多了,他举手向法官申请要求发言,法官同意后,李光头从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就是十多年前医院的结扎手术病历。
  结扎手术的病历递到法官手上,法官看清楚以后捂着肚子笑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大声宣布李光头是无辜的,说李光头十多年前就将自己结扎了,他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群众一片愕然,几分钟的寂静无声之后,法庭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那三十多个原告个个目瞪口呆,她们互相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表情。这时候法官告诉李光头,他可以用诽谤罪和诈骗罪起诉这些女人,十多个女人脸色惨白,有两个吓得当场晕倒,有四个哇哇大哭,有三个想偷偷溜走,被群众及时发现给推了回来,还有几个确实和李光头睡过觉的女人底气就是不一样,她们声称不服法官判决,她们嚷嚷着要上诉,她们说即便孩子不是李光头的,就凭李光头把她们给睡了这一条,把她们比生命还要宝贵的**感给毁了这一条,她们也要上诉到底,市里中级法院不行,去省里的高级法院,再不行就去北京的最高法院,还不行就去海牙国际法庭。
  群众趁火打劫,对她们说:“你们告李光头把你们睡了,李光头也可以告你们把他睡了;你们要他赔偿**感,他还要你们还他童子身呢。”
  法庭像个养鸡场一样乱哄哄,群众都站在李光头一边,他们痛斥这些女骗子,要求法官把这些女骗子统统绳之以法。法官怎么敲桌子,怎么喊叫都没用。后来是李光头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他连连向群众作揖,连连向群众鞠躬,群众才渐渐安静下来,李光头说话了,他说:
  “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谢谢……”
  李光头感情冲动地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李光头有今天这番事业,全仗父老乡亲们的支持提拔,我今天向你们说句心里话,我李光头确实睡了很多女人,可是我李光头惨啊,我李光头长这么大了,没见过一次**感……”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捧着肚子乱声叫好!李光头摆着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演讲:
  “我当初为什么要结扎,就是因为我爱的女人跟别人结婚了……从此我自暴自弃,生活不检点,睡了那么多的女人,有屁用?不检点的男人睡来睡去,睡到的也都是些不检点的女人。我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说句粗话,只有睡了一个有**感的女人,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说句文雅的话,只有和真正爱你的女人睡了,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爱过我李光头,所以我李光头睡了再多的女人也等于没睡,还不如自己跟自己睡……”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法庭里喘息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李光头不高兴了,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我不是在讲笑话……”
  刘镇的父老乡亲慢慢安静下来后,李光头真诚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李光头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继续他的真情表白:“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光头已经不会谈恋爱了,我曾经和几个好姑娘谈过恋爱,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浪荡子了……”
  李光头开始讲道理了:“谈恋爱嘛,人家姑娘总会有些小情绪,这时候我就火冒三丈,我就忍不住骂娘了,我就对人家姑娘吼叫起来,‘他妈的,你什么态度?’几次吼叫,好姑娘就跑掉啦!”
  李光头停顿一下,然后苦笑着说:“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习惯付钱和女人睡觉了,拿了我的钱和我睡觉的女人当然态度好啊,我和女人睡觉跟做生意一样,一点点的爱都没有,我李光头已经不会尊重女人了,不会尊重女人,也就不会谈恋爱了,我李光头惨啊!”
  在父老乡亲的哄堂大笑里,李光头结束了他的演讲,他擦了擦眼睛,抹了抹口水,然后伸手指着那三十多个原告,大度地说:
  “她们也不容易,她们在我公司门前闹了一个月,就算她们在我这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吧……”
  李光头转身对他手下一个人说:“通知财务总监,给她们每人发一千元钱,算是一个月的工资。”
  父老乡亲是一片欢呼声,那些原告也都纷纷放下悬着的心,松了憋在胸口的气,心想虽然偷鸡不成,可也没有蚀把米,而且最终还是赚了一把米钱。李光头在群众的欢呼声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法院,钻进他的桑塔纳轿车前,还转身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进了轿车后又摇下了车窗玻璃,轿车驶去时他仍然在向群众挥手。
  这次事件以后,李光头格外珍惜自己的结扎手术病历,多亏了当初一气之下的结扎,才在今天给自己解除了这么大的麻烦,心想这个世界上很多好事都是歪打正着。他将病历上的这一页小心撕了下来,请工匠精心裱了起来,挂在了他收藏的齐白石画和张大干画的中间。
  我们刘镇的群众纷纷觉得李光头当初的结扎确是英明之举,设想一下,假如这个李光头当初不结扎的话,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小李光头在窜来窜去,而且这中间还会有几个金发碧眼高鼻子的小李光头。
  然后群众浮想联翩,开始编造起了李光头的结扎前传。他们把当年李光头失恋后的结扎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拿了根草绳套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一根树枝上,结果草绳靠不住断了,树枝靠不住也断了,李光头摔了个嘴啃泥;接着李光头去投河自尽,跳进了河里才想起来自己会游泳,又死不成了,李光头从河里爬上来说一声:他妈的不死啦。回到家里就脱下裤子,把屈掏出来搁在砧板上,举起菜刀正要剁的时候,他突然想撒尿了,撒完尿回来就舍不得自己的屈了。他就去找来削笔刀,准备把自己的两个蛋子削下来,结果两个蛋子吓得缩成一个了,李光头看着它们实在是可怜,实在是不忍心下手,然后他才去医院让医生动手把自己结扎了。
  李光头十多年前的结扎手术曝光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次关注起了林红,他们对林红指指点点,多少人为她惋惜,多少人为她摇头。群众里的有些女性幸灾乐祸,说林红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这就叫红颜薄命。群众里的有些男性为林红辩护,他们说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就是算命先生,也只会算别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他们说要是人人都有先见之明,从前的皇上就不会丢了江山,现在的林红也不会丢了李光头。
  
[NextPage 兄弟下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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